昨天晚上,我的猫一直很安静。
我很高兴,我以为它一定又活跃在夜色下的小树林里,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
然后,我早晨醒来,会看见门口整齐摆放着它的战利品。看见我,它会马上跑过来,蹭我的腿,同时喵喵地叫着,尾巴高高竖起,如同骄傲的旗帜。
早晨还是和平时一样的早晨。
天空有一点云彩,阳光有一点暗红。风穿过枝繁叶茂的枇杷,微凉。
我看见了我的猫。就在大马路的一边,整个身体被压成了一片,像一张纸箱板板。
乱泼了颜料的纸箱板板。因为脑子和肠子都被溅射出来了,白的红的都有。
我很平静地观察了一下,那唯一没有被压到的部分是尾巴,尾巴梢儿有一个不起眼的凸起,还有一小撮的白毛。
确定是我的猫。
我似乎没有一点的情绪波动,甚至还带着微笑。
很多年前,有一个女孩死在我怀里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平静地微笑。
然后就回家,呆呆地坐着。没有吃饭,也没有打开电脑。
大概一两个小时以后,我突然感觉到了难过。悲伤像潮水一样涌来,瞬间把我淹没。
所以,我干脆利落地晕倒了。
看起来差不多的事物,对于每个人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我的猫从来都不是宠物,它是我在云南文山这许多日子里的相依为命。
甚至在最近这几个月里,不是我在养活它,而是它在养活我。
它刚刚来我家的时候,还不满月,走路都还有些摇摇摆摆。
我煮了鸡蛋,我吃鸡蛋白,它吃鸡蛋黄。你一口,我一口。
再后来,就什么都吃。我煮面条,刚刚出锅,它就蹭过来,下嘴就啃,被烫着了。然后就变聪明了,只从我的嘴里抢东西吃。
我生了豆芽,它吃得比我还欢;我买了馒头,它也要过来啃两口。
谁都知道猫是吃肉的,所以我判断它只是喜欢跟我一起吃东西。抢着吃才好吃。
春来了,花开了。
云南的春天,来得是很早的。在它第二个月的时候,就已经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了。
我房东养了一箱蜜蜂,就在我门口。它对蜜蜂发生了兴趣,然后突然就变胖了许多,那张脸比哆啦A梦都大。
后来不敢招惹蜜蜂了,就去抓蝴蝶。蝴蝶那么轻盈,它居然也是一抓一个准。
我家门前,是非常大的空地。
据说是政府规划好的一整个经济发展区,搬迁早就完成了,只是一直没有进一步开发。
所以,这里就成了荒地。大片的树林,大片的草地,还有好几条河流。
我的猫也就有了大展身手的空间。最早是抓老鼠,我早上起来的时候看见门口摆了7只老鼠,摆得整整齐齐,它正细心地梳理耗子尾巴,让尾巴也整整齐齐。
只要集齐7颗龙珠,就能召唤神龙,实现任何愿望!
但是它给我带来的不是龙珠,是老鼠。我表现出了厌恶和恐惧。
仅此一次。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老鼠。从二月下旬开始,它就开始往我门口摆放小鸟,偶尔还有鱼。
小雀雀也就罢了,它甚至给我带回来过一只比它体型还大的家伙,好像是野鸡,也可能是杜鹃。
哎!鸟鸟那么可爱……真香!
它能把比自己身体都要大的鸟和鱼抓住并且带回家,毫无疑问是很凶猛的。
但是,它又是那么的粘人!我睡觉的时候,它一定要钻我的被窝;我在电脑前工作的时候,它就要跳到我的怀里。
第一个月的时候,它不仅要钻被窝,还一定要在我的胳肢窝里睡。搞得我翻身都小心翼翼,怕压着它。
第二个月的时候,它换了地方,喜欢在我的肚皮上睡。挺好玩的,肚子上趴着这样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还热乎乎的,我的睡眠居然也改善了很多。
第三个月的时候,它已经是威风凛凛的大猫了。这时它又不喜欢我的肚皮了,喜欢我的胳膊。脑袋和前爪一起搭在我的手臂上,然后舒舒服服地打呼噜。猫的呼噜并不吵人,而且很有催眠的作用。只是,我睡着以后它就会离开,因为我半夜醒来从来看不见它。
第四个月的时候,它……
没了。
我在门前,张望这辽阔的空地。
一阵风起,桂花树林子哗啦啦地响,我仿佛看见我的猫正在里面横冲直撞。
远处的河流,又白又亮,像是一条新纺的面纱。我仿佛看见我的猫正在河边,专注地盯着河面。
天边的山顶,有一朵暗沉的云彩,云彩有着鲜明的侧面和底面。我仿佛看见我的猫正躺在云彩里,仰天露出柔软的肚皮。
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却什么都没有摸到,穿过手指的只有风。
今天一整天,我一滴水都没有喝,一口饭都没有吃。
不是不饿,是一点食欲都没有。
我感觉,至少一半的生命力,被我的猫给带走了。
现在,我虚浮无力,似乎整个身体只剩下了一张皮。
有哪个生命,不过都是活在一张皮的下面呢?
想一下我们自己。在家的时候,穿睡衣,要的是舒适自在的一张皮;要去上班了,就化妆,就换衣服,要的是光鲜体面的一张皮。
换一张皮,也就换了一个空间,换了一个身份,换了一个活法。
世间有路,名为轮回。
格林童话里,王子被诅咒,变成了一个丑陋的青蛙。当机缘巧合,公主亲吻了青蛙,那么青蛙这张皮就会褪下,英俊的王子就会出现。
我的猫,可能不会变成王子。因为哪里来的那么多王国啊!
我猜,它是变回了天使,去了另一个地方。
大卡车的车轮宏大而沉重,一只猫是没有能力阻挡的。
现在疫情肆虐,这是时代的车轮。渺小如我,也是没有能力阻挡的。
我的梦想是“活着”。但是我说了不算,我只能努力挣扎。
挣扎不了,应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一张皮而已。
比如我的猫,它死了,但它现在未必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