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有一段极巧妙的历史情景小描摹,刻画了整本书文笔最好、最善领会精神,却又最迂腐可爱的一个人。
当时成吉思汗要打花剌子模,令书记官写战书。
书记官在一大张羊皮纸上写了长长一大篇,跪地朗诵:
“上天立朕为各族大汗,拓地万里,灭国无数,自古德业之隆,未有如朕者。
朕雷霆一击,汝能当乎?
汝国祚存亡,决于今日,务须三思,若不输诚纳款,行见蒙古大军……”
其实写挺好,尤其这“拓地万里,灭国无数,自古德业之隆,未有如朕者”,霸气之极。
但成吉思汗听怒了,一脚踢飞书记官,大骂:
“你跟谁写信?成吉思汗跟这狗王用得着这么罗唆?”
抽了书记几十鞭后,下令:“你听着,我怎么念,你就怎么写。”
之后便是传世经典:成吉思汗向帐外三万精骑出了一会神,沉声道,“这么写,只要六个字。”顿了一顿,大声道:
“你要战,便作战!”
这战书就写成了。
妙在书记官还有心理活动:
乍听吃了一惊,觉得不成体统,但刚吃了鞭子,不敢说话,就写了。
如果只到此为止,也还罢了。
妙在是下面紧接的一段。
成吉思汗要请丘处机来,打听长生之道,又让这个书记官草诏。
这个书记官刚吃了顿打,揣摩上意,写了个诏书:
“朕有事,便即来。”
以便对应“你要战,便作战”。
这回拍对马屁了吧?不挨打了吧?——立刻又挨打了。成吉思汗边打边骂:
“我跟狗王这生说,对有道之士也是这生说么?要写长的,写得谦恭有礼。”
之后书记官便写出了传世的诏书,真正是好文章:
“天厌中原骄华大极之性,朕局北野嗜欲莫生之情,
反朴还淳,去奢从俭。
每一衣一食,与牛竖马圉共弊同飨。
视民如赤子,养士如兄弟,
谋素和,恩素畜。
练万众以身人之先,临百阵无念我之后,
七载之中成大业,六合之内为一统。
非朕之行有德,盖金之政无恒,
是以受天之佑,获承至尊。
南连赵宋,北接回纪,东夏西夷,悉称臣佐。念我单于国千载百世之来,未之有也。”
这段又谦谨又骄傲,把殴打金国的缘故与结果,都说得极好。
“然而任大守重,治平犹惧有缺。
且夫到舟划揖,将欲济江河也,聘贤选佐,将以安天下也。
朕践柞已来,勤心庶政,而三九之位,未见其人。
访闻丘师先生,体真履规,博物洽闻,探颐穷理,道冲德著,怀古君子之肃风,抱真上人之雅操,久栖岩谷,藏身隐形。
闸祖宗之遗化、坐致有道之上,云集仙径,莫可称数。自干戈而后,伏知先生犹隐山东旧境,朕心仰怀无已。”
这段雄伟又谦和,还合理化了自己的许多行为,对丘处机又很尊敬。
写到这里,书记官问成吉思汗:“够长了吗?”
成吉思汗表达了一种粗豪的满意:“这么一大橛,够啦。你再写我派汉人大官刘仲禄去迎接他,请他一定要来。”
于是书记官又写:
“岂不闻渭水同车,茅庐三顾之事?
奈何山川悬阔,有失躬迎之礼。
朕但避位侧身,斋戒沐浴,选差近侍官刘仲禄,备轻骑素车。
不远千里,谨邀先生暂屈仙步,不以沙漠悠远为念,或以忧民当世之务,或以恤朕保身之术
朕亲侍仙座,钦惟先生将咳唾之余,但授一言,斯可矣。
今者,聊发朕之微意万一,叫于诏章,诚望先生既著大道之端,要善无下应,亦岂违众生之愿哉?故兹诏示,惟宜知悉。”
渭水同车、茅庐三顾,把丘处机都比成姜太公、诸葛亮;自比周文昭烈,也是很会写了。
真好文笔。
当然咯,书记官是虚构的;小说里这么写,也只是想表现成吉思汗的两面:
对敌人言简意赅,斩钉截铁;对贤士谦和恭敬,求贤若渴。
这里明是写书记官,实在是描绘成吉思汗。
只是书记官在此过程中实在倒霉,但又有点可爱,尤其是自作聪明的“朕有事,便即来”,实在太好玩了……挨了两顿鞭子,但最后也得了五两黄金的赏格。嗯,还是侧面描绘成吉思汗。
一个小彩蛋。
书记官那封写了被作废、挨踢挨鞭子的战书,文辞颇为霸气:“拓地万里,灭国无数,自古德业之隆,未有如朕者。”
咱们记住这句话。
《射雕》结尾,成吉思汗对郭靖说:
“靖儿,我所建大国,历代莫可与比。你说古今英雄,有谁及得上我?”
“我一生纵横天下,灭国无数,依你说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话!”
成吉思汗虽然一脚踢飞了书记官还抽打了他,但临终时总括一生,终于也还是说了:“灭国无数、历代莫比”?
说明书记官也没写错嘛!
当然,《射雕》结尾,成吉思汗与郭靖对话。
成吉思汗说他纵横天下灭国无数,郭靖却说也造成了积尸如山,杀人多未必是英雄。
成吉思汗说这是孩子话。
这段对话是两种价值观对决,不提。
说回丘处机。
小说里,丘处机得了成吉思汗那封文书,果然万里西行,见了成吉思汗。
他具体做了什么呢?小说里写:
丘处机随大军东归,一路上力劝大汗爱民少杀。成吉思汗虽然和他话不投机,但知他是有道之士,也不便过拂其意,因是战乱之中,百姓凭丘处机一言而全活的不计其数。
这不是虚构的。
太祖时方西征,日事攻战,处机每言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杀人。及问为治之方,则对以敬天爱民为本……时国兵践蹂中原,河南、北尤甚,民罹俘戮,无所逃命。处机还燕,使其徒持牒招求于战伐之馀,由是为人奴者得复为良,与滨死而得更生者,毋虑二三万人。中州人至今称道之。
——《元史》
丘处机直接救下的人命,“毋虑二三万人”。
间接救下的,那就不知道多少了。
成吉思汗挺喜欢丘处机,等丘处机回去了,还写信慰问他一路走得好不好,“朕常念神仙,神仙无忘朕。”
后来《金莲正宗记》有段话,有三个人,讨论丘处机的功德。
一个人说丘处机了不起的是道术,出神入梦,斡地回天。
一个人说丘处机了不起的是修官立观,传教度人。
最后一个人说:
你俩见其小不见其大。说丘处机的修道啊什么的,简直是去泰山边捡个拳头大的石块。
说丘处机真正的功德,是救人命:
诏顺命者不诛,许降城而免死,宥驱丁而得赎,放虏口以从良,四百州半获安生,数万里率皆受赐,所谓展臂拒摧峰之岳,横身遮渍岸之河,救生灵于鼎擭之中,夺性命于刀锯之下,不啻乎百千万亿,将逾于秣禳京垓。
说丘处机救了四百州数万里的百千万亿人,稍有夸张;但他从成吉思汗那里救下的人很多,却是真的。
《射雕英雄传》里,丘处机跟江南七怪认输时,说得坦荡光明:
“咱们学武之人,品行心术居首,武功乃是未节。贫道收徒如此,汗颜无地。嘉兴醉仙楼比武之约,今日已然了结,贫道甘拜下凤,自当传言江湖,说道丘处机在江南七侠手下一败涂地,心悦诚服。”
论武功,丘处机在整本《射雕》里凑合能排前十左右。但其做派,确实如他所言,“品行心术居首,武功乃是末节”。
他在历史与小说之中,都救了无数百姓的性命,这份实实在在的功德,是了不起的。
所以到了明朝初年,丘处机已经过世一百多年了,“中州人至今称道之”。
1227年8月,丘处机逝世。三天后,成吉思汗逝世。
用兵如神深沉大略征伐灭国名垂史册的霸业。
万里西行一言止杀,身故百年后“中州人至今称道之”的功德。
这就是成吉思汗与丘处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