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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速递|孙甘露:千里江山图(选读5)

(接上期)

身份

半夜里,淞沪警备司令部上空不时有几道亮光,像剪刀一样交错而过。去年日军入侵上海发动淞沪战争后,司令部紧急配备了防空探照灯。看守所岗楼上也装了一个,时不时朝监区牢房的高墙上掠过。强光透过窄窗,牢房内部瞬间照亮,又瞬间变暗。

梁士超在军队里养成了习惯,到了陌生地方,总要四下观察,先从各个方向了解环境。男牢并排分为三弄,第三弄的一侧正对着围墙,此刻十分安静。走廊对面的牢房偶尔传来鼾声,间或有人梦中惊醒,发出几声叫喊。

他看着牢房中的几位同志,心里有些着急犯愁。那天早上,他跟着秦医生一同离开诊所,远远走在后面。秦医生是个文雅沉稳的人,走路不疾不徐。从菜场撤退时,他还担心秦医生是否能脱身,结果反倒是自己没能跑出来,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一年多前,梁士超在反“围剿”时负了伤,从苏区来上海医治,秦传安就是为他治伤的医生。伤愈后,组织上临时安排他参加地方党组织工作,所以就留在了诊所帮忙。

白天审讯时,他对敌人谎称自己从前在十九路军当兵,跟随翁旅长多年,“一·二八”在闸北阻击日本人时受了重伤,因为在上海的医院救治,没跟部队调防。那个游队长将信将疑,出去转了一圈,夹了支香烟回来,就让狱卒把他押回牢房。这个游队长就那么容易相信他的说法?

两天里敌人轮番审讯,追问谁是召集人,逃跑的那几个人都是谁,为什么聚集在那个地方?可是今天下午,审讯换了花样,那个游队长把对骰子的兴趣转到了牌九上。是敌人掌握了什么新的情况,在故意迷惑他们吗?

大家都说是来打牌的,可是钱呢?虽然老方确实对大家交代过,每个人都多带一点钱,他们也带了,但是把他们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凑在一起也不过一百多块大洋。就这么点钱,为什么要跑到图书馆的密室里打牌?公共租界虽然装模作样抓赌,可谁都知道连巡捕自己也喜欢赌钱。梁士超清楚,他们不会相信这个说法。最让人疑惑的是,组织这次会议、通知大家来开会的老方,竟然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出现。

林石伤得不轻,他被捕时右腿中弹,两天来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半昏迷状态,这倒让他暂时比较安全,因为在审讯室里,他随时都会不省人事,敌人把他拖出去,没多久他就又被狱卒架回了牢房。

林石一边回想那天从开会前到特务冲进来抓捕时的各种细节,一边观察着牢房里的其他三个人。

陈千元第一次提审回来,身上到处都是伤。林石猜测,敌人可能见他比较年轻,也许参加地下工作时间不长,未必了解什么重要秘密,索性拿他开刀,打了又打,以为把他拖回牢里,可以吓唬其他人。

虽然回到了牢房,但陈千元的情绪还是难以平静,只要狱卒一走开,他就站到牢门边朝外张望,显然十分担忧。林石想,他应该是在担心那位年轻的女同志,那多半是他女朋友,他们两人一起走进菜场上了楼。从白云观押解到龙华,一路上两人一直紧挨着。

女牢靠近男牢一弄,在另一侧的围墙边,那里的小窗虽然对着男牢,但是与男牢三弄隔着三排房子。

“你这样能看到什么?”梁士超走到牢门边,把陈千元扶回床边坐下。

易君年可能受了电刑,回来时虽然一声不吭,但手腕脚踝上明显有灼伤。第一次审讯中,那个游队长问过林石,易君年有没有把口袋里的骰子扔到桌上,林石说没看见。那个游队长又问,那么后来易君年把骰子放进口袋,你看见了没有?林石回答游队长,他根本就没看见第二对骰子,他在那房间就只看到过一次骰子,就是游队长你自己从口袋里摸出来的那对。

提审回来后,易君年就这么靠墙坐在几片草席上,林石一直在观察这个人。敌人冲进来时,他看见易君年抓起桌上的骰子放进口袋,所以易君年肯定知道骰子的事情。究竟有几个人知道?游队长也知道骰子,林石当时就明白了,组织内部被渗透了。

最初只有老方知道骰子,但他却没有来开会。梁士超说过一句:所有这些情况,只有老方最了解。没有人接他的话。易君年隔了很久才说,老方不可能有问题。易君年很少说话,这不奇怪,经验丰富的同志,进了敌人的监狱通常比较沉默。

老方为什么不来开会?这个问题林石想了很久,但他就像易君年一样,不愿意轻易怀疑任何一个同志。

林石把参加会议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有一个人,易君年跟他打招呼,叫他老卫。特务冲进会场前,这个老卫十分焦躁,催大家赶紧开会。后来撤退时,又是他第一个冲出房间,成功逃脱。他好像有先见之明。

“你说,老方到底为什么不来开会?”梁士超问陈千元。

“他可能得到情报,特务知道了开会地点?”陈千元试图解释。

“那他难道不应该通知大家吗?”梁士超自己倒有个想法,“你们说,老方会不会被捕了?”

牢房里安静了下来。

林石动了动,易君年起身过去看他,又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处:“你怎么样?感觉好些吗?”

“身上发冷,伤口发炎了。”易君年一直都很关心他的伤情,可林石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受伤到什么程度。

易君年摸了摸他的额头:“你太虚弱了,多睡会儿。”然后脱下棉袍,盖到林石身上,转头对那两个人说:“牢房里说话小心,隔墙有耳。”

林石确实觉得奇怪,军法处那么多牢房,关押的人一向庞杂,为什么把他们关在一起,是想要制造环境让他们私下议论吗?

“老方是哪天通知你开会的?”梁士超又问陈千元。

“开会前一天下午。他急匆匆跑过来接头,说完了马上就要离开,说还有其他人要通知。他是一个一个通知的,我和董慧文,我们俩他很清楚,但他也是分开通知。到开会前一天晚上我们俩碰头,才知道第二天要去同一个地方。”

“现在想想,老方为什么要跟我说骰子的事情呢?”梁士超自言自语。

易君年见两个人转过头来看他,便说:“我调到上海第一天就和老方接头,这三年一直都跟他一起工作。就算你们都怀疑他,我也仍旧相信他。他那天没到会场,一定有他的理由。情况十分复杂,我们要相信组织上早晚会查清真相。他来通知我开会,是直接到我那个书画铺,我那里他很熟悉。如果他真有什么问题,我早就被捕了,用不着等到今天。

“不过你们说到骰子,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他自己也要来开会,不需要把这个情况告诉大家,但那天他也对我说了,所以我觉得,他也许那时候就想到第二天会有意外情况,所以提前把与上级来人接头的方式告诉大家,以免他来不及赶到会场。”

他转念一想:“幸亏他没有来,没有按时开会。不然上级派来的同志一表明身份,把秘密任务一宣布,如果像你们说的那样,内部真有敌人的奸细,那就真的要坏大事了。”

“也不知道上级到底要给我们分派什么任务。”

易君年再一次阻止他们继续讨论下去。在牢房里,他们本不应该提及秘密工作。他改变话题,问陈千元是做什么的。

“国际通讯社,给通讯社编译电讯。”

“懂洋文,能做翻译,了不起。”易君年称赞道,“将来你一定可以为党做重要工作。”

“我太年轻了。”“年轻有什么关系,很多年轻同志早已担任重要领导工作。那么,你呢?”易君年看向林石。

“我在银行做事。”

“我当过兵。”梁士超跟了一句。

“卫达夫是房屋经租处跑街的,我开书画铺。把我们凑到一起,这个任务不寻常。”

林石心想,这个易君年,一面让大家不要讨论秘密工作,一面自己又提起这个话题,他的好奇心很重,这一点让林石也感到好奇。

“我估计上级派来的同志不是没到会场,就是在从会场逃出去的人中间。”陈千元一边想,一边就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狱卒走到牢房门前,用警棍敲了敲牢门上的小窗:“不许说话!”

梁士超心里,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疑问。他自己也受过枪伤,不止一次。军法处把司令部军医叫来给林石换药,他也凑上去看了一下伤口。子弹侧面贯穿小腿,从另一边钻了出去,撕裂了一大片肌肉。虽然创面很大,但处理还算及时,在巡捕房时就找了医生。梁士超觉得,枪伤并不是很严重,摸他身上也不怎么烫手。他为什么要装得伤很重呢?

还有这个书画铺老板,为什么一直阻止他们讨论老方的问题呢?这个老板自己其实也很感兴趣,这话题原本就是他先引起的,但他很快就闭嘴不说,过了一会儿,反而劝大家要小心,不要乱说话。做地下工作实在太伤脑筋了,革命工作的这个部分真不适合自己,梁士超觉得。

“被捕的两位女同志,一位叫凌汶,是有名的女作家。她丈夫在广州牺牲了。另一位女同志我不认识。”易君年转过头,看看陈千元。

“慧文在小学做老师。”

“广州起义后,牺牲了太多同志。”梁士超忽然问易君年,“你也在广州工作过?”

“你怎么知道的?”

“那个姓游的提审时说,一网抓进来,其中三个都到过广州,这里面肯定有文章。”

“所以林石也在广州工作过?我们居然都没见过。”易君年微微一笑。

窗外探照灯的光束来回掠过,疲倦伴着伤痛阵阵袭来。陈千元努力回想着那天早上出门时,有没有把摊在桌上的翻译手稿藏好。如果能从龙华看守所活着出去,他希望自己能把书稿译完。迷迷糊糊地,他回想着那些尚未校对的文字:

……奇迹在自然界和历史上都是没有的,但是历史上任何一次急剧的转变,包括任何一次革命在内,都会提供如此丰富的内容,都会使斗争形式的配合和斗争双方力量的对比,出现如此料想不到的特殊情况,以致在一般人看来,许多事情都是奇迹……

《收获长篇小说·2022 夏卷》

原刊责任编辑 谢锦

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4月

原书责任编辑 李伟长 江晔

本刊责任编辑 李成强 刘冰

孙甘露,男,1959年生于上海。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上海作协副主席、上海文联副主席、华东师范大学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院长,上海国际文学周、思南读书会总策划。著有《信使之函》《访问梦境》《呼吸》等,作品有英、法、日等多种译文,被收入海内外多种文学选集。

编辑制作:陈铭

二审:李成强

三审:宋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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