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相寺昭雄拍的《奥特曼》，原来这么内涵……

文森特九六

影迷中的特摄迷

实相寺昭雄，一个在日本现代艺术电影史上无法忽视的名字，一个在特摄迷友群体中更加响当当的字头。然而不知是羞于启齿或者是鄙夷不屑，较之日本，中国大陆的评论语境内，比起对实相寺一系列异色艺术电影的解析，似乎没人认真介绍和回溯过他导演工作的本源——特摄片。殊不知，他一系列极其高辨识度的影像风格，在他担任圆谷制作的一系列特摄剧集的监督时早已基本定型。本专题试图通过数节文章的形式，从昭和到平成，细数实相寺监督的数部特摄作品，对其制作的所谓“作者特摄”与其执导风格的成型进行拙劣的总结。

前史

实相寺昭雄出生于东京官僚家庭，其家中父辈是二战时日本政府战时内阁的相关人员，自幼随家人移居中国大陆，童年时期在山东青岛度过，而后在伪满洲国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优越的家室与不平凡的童年，在实相寺的潜意识中埋下了独特的审美趣味与意识形态。

时间来到六十年代，在电视台担任导播演出工作的实相寺因为在一部日本与法国合作的间谍动作剧《平行世界的间谍故事》中担任助监督而同该剧的日方监督圆谷一进一步结识。圆谷一，圆谷英二的大儿子，彼时的圆谷正在如火如荼的制作建厂以来的第一部力作，划时代意义的《奥特Q》，受到圆谷一赏识的实相寺就这样被挖到圆谷片厂，同时挖过去的还有前阵子刚刚去世的“巴尔坦星人之父”——饭岛敏宏。来到圆谷的实相寺跟随者圆谷的著名脚本家金城哲夫写作剧本，完成的两个样稿虽皆未真正被拍摄成《奥特Q》中的集数，但实相寺奇特的构想受到圆谷英二的称赞，实际上，早在电视台担任节目导播时，实相寺就以非常规的镜头组合而令制作主任头疼。

《奥特Q》播送的后半程，传奇的《奥特曼》已开始制作，在预热性质的晚会节目《奥特曼前夜祭！》中为圆谷第一次担任演出工作的实相寺，因这台意外频发的糟糕的电视晚会彻底葬送了担任电视导播的信心，受圆谷英二的鼓励，投身到影像演出家的行列，“前夜祭”后《奥特曼》正式开播，制作组也开始马不停蹄的制作接下来的集数，而在这时，实相寺也加入了进来，并拉来了自己一生的好友、天才的脚本家佐佐木守。特摄剧的制作往往以单元进行分配，单元并非故事意义上的，而是拍摄意义上的，一个单元包含两集的内容，全部交给同一帮导演为首的团队去完成，有利于加快电视台订单催促下紧张的制作进度，而实相寺被分配了三个单元，也就是一共六集的导演工作，这六集的脚本皆由佐佐木守撰写，如开天辟地一般，实相寺风格横空出世。

第一单元《珍珠贝防卫指令》《恐怖的宇宙射线》

《珍珠贝防卫指令》的故事非常简单，科特队的休息日，同井手光弘队员前去日本银座购物的富士明子发现，珍珠的价格离奇上涨，珍珠养殖与运输工作皆遭到莫名的破坏，原来这一切的背后，是吞吃珍珠的怪兽加玛库基拉在作怪。佐佐木守从日本传统神话中汲取了灵感，身为女性向往着珍珠般圣洁的明子队员同吞噬珍珠的怪兽间的一场争夺，第一单元佐佐木提供的这两个剧本，都非常的民间传说。

在这个单元完成自己影像监督处女秀的实相寺在一开场便展现出了自己迥异的演出风格，第一个组镜头便是珍珠的朦胧特写，透露出浓重的恋物与暧昧，并透露出，较之先前的男性主义向的英雄叙事，本集的性别是“女性”。

而后，实相寺最具辨识度的演员站位出现，演员或站在镜头中的极远处，近景用物体遮挡占据画面的大部分，或站在镜头的及近处，背景是无限延伸的深邃空间，造成奇特的压迫感与离奇的变形感，人物被“赶进”了角落，对讲述幻象故事的空想世界来说，再适用不过，而对于镜头内的角色，或近或远的距离，对角色的处境与心境，也存在不同程度的暗示，这种独特的站位演出，从此成为实相寺最显著的标志，并影响了无数人，尤其是庵野秀明，《DAICON FILM版杰克奥特曼 MAT ARROW1号出发命令》《飞跃巅峰》以及《新世纪福音战士》中，都存在着大量的模仿。

接下来的一组镜头，又是实相寺日后最拿手的，银座街道上大量的镜子反射出角色扭曲的形象，现代社会的物欲所引起的躁动，正在两位队员身体内，在所有人体内，伴随着街道上轰鸣的汽车鸣笛声而浮现，实相寺第一次在作品中表现出了对当代又哀叹又热衷的矛盾性。

随后的演出中值得记住的一幕，实相寺作品中第一幕夕阳演出，在中国大陆成长的实相寺，对广袤大陆海岸边如巨大火球般炙热血红的太阳逐渐落下海平线将海水染红的图景深深刻在了自己的潜意识中，尤其是回到日本后，对狭长岛屿的落日景象是十分失望的，从此，在作品中描绘落日，成为了实相寺昭雄找回执念的一种重要途径。

而作为“女性”的本集，实相寺昭雄将明子队员刻画成了一种为了执念而疯狂的感觉，这种女性刻画在其之后的作品中亦屡见不鲜，而同饰演者樱井浩子也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熟识。

《恐怖的宇宙线》，这是《奥特曼》中第一次将叙事推进的主体交给孩子们，讲述了孩子们画在水泥管上的怪兽画受到宇宙线的照射而成为真正的怪兽的故事。同样的，我们先看一下本集的第一组镜头，在孩子们一张张怪兽画后，一张画着贝多芬的画出现，深受古典艺术洗礼的实相寺，首次以孩童都能够理解和接受的范畴传递了自己的趣味。

接下来的演出中，前面提到过的高对比度的站位再次出现，而随着怪兽加巴顿在城市中的酣睡，用镜子玻璃照射出大楼内观瞧的人们的表现，成为对以怪兽为代表的荒诞离奇入侵进现实的调侃，一切都变得日常，一切又是那样异常，这种独特的幽默感，在之后的实相寺之后的作品中还会详谈，比如《被狙击的街道》。

同样的，夕阳落日的演出继续出现，之时比起上一集的实拍，本机的夕阳场景由特摄监督高野宏一负责，作为圆谷昭和时期夕阳演出最为拿手的两位监督之一，高野负责了实相寺担任监督的三个单元的特摄演出，并对实相寺对特摄戏份演出的审美提供了一种重要参照。

本集最独特的一点，因为怪兽加巴顿由孩子们的画作变化而来，倾注了孩子们的爱，因此本集奥特曼与怪兽战斗时，首次出现了孩子们没有为奥特曼欢呼的情形，而最终加巴顿被奥特曼变化成了一颗星，每年的7月7日，孩子们都能在夜空看到自己的怪兽，而这一天也是圆谷英二的生日，实相寺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向给与自己机会的圆谷致谢，但接下来，伴随着孩子们的一句疑问“如果那天是阴天怎么办”，实相寺与佐佐木守无奈而哀伤的辩证式结局第一次出现。

另外，这是奥特曼的皮套经过改进后的“B型”造型第一次登场的两集，实相寺却并未让奥特曼使用任何的光线技能，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怪兽身上，换句话说，特殊光学合成技术的使用在这两集中被应用到了最低，偏爱舞台演出的真实性的实相寺昭雄，同主流特摄间的矛盾，已经开始显现。

第二单元《地上破坏工作》《我的故乡是地球》

《奥特曼》中实相寺负责的第一个单元，在与佐佐木守等人的合作下，呈现出一种悠扬的牧歌色彩与童真志趣，而作为围绕在大岛渚周围，身为左翼艺术家的二人，将自己的愤怒与控诉，贯彻在了接下来的第二单元之中，并成为后人最为称赞的神回。

《地上破坏工作》，讲述了没有眼睛的地底人假扮成巴黎来的使者诱拐能够变身成奥特曼的主角早田进试图操纵奥特曼侵略地上的人类世界，而寻找失踪的早田与可疑的安娜，成为本集科特队的主要任务，及其西式味道的一集，融合了都市传说、侦探小说、黑色电影与欧洲艺术片于一炉，在这个实相寺昭雄披着佐佐木守的马甲亲自执笔撰写的恐怖的故事中，实相寺的演出更加大胆，大量对黑色电影中影子的应用，人类与黑夜中投射在墙壁上的阴影，地上人与地底人的两重世界，形成绝佳的意象。

而由地底人假扮的前来诱拐主角早田进的法国女人安娜，实相寺给出了自己导演生涯的第一个低水平线偷窥视角，这个视角日后还会分化出背后过肩的窥视角度等等，在展现出安娜与众人的不同外，人与人之间的内心距离被放大，成为高对比度站位的一种内在演化，亦带有一定的个人情结癖好，实相寺对西洋文化和西洋人，以及偷窥与监视，始终抱有好感。

本集最大的特色，在于实相寺昭雄用黑白画面展现出的地底人世界，巨大而孤立的探照光源垂直照射而下，墨镜镜片的反照成为了先前镜子玻璃使用的变体，伴随着经典的高对比度站位，镜头近侧前的不规则几何金属支架形成倾斜的不平衡感，在这冰冷而无生命感的幽暗空间中，被寻找的安娜曝光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早田即将被洗脑，一个无人性却又有着高度病态秩序的可怕世界，实相寺昭雄打造出了自己的《阿尔法城》。

《我的故乡是地球》，特摄史上有着重要位置的一集，承载了实相寺昭雄与佐佐木守，承载着圆谷，作为左翼阵营的强烈呐喊，有必要再复述一遍这个知名的故事：在国家与国家之间愈加激烈的军备与太空竞赛下，一个国家先发制人的向着外太空发射了载人航天飞行器，那个宇航员叫做加米拉，后来离开地球的飞船失事，加米拉在宇宙中变化成怪兽，回到地球向着抛弃自己的祖国与人类复仇，而此时的地球上，所谓的人类和平会议正在举行，而人类，做出了消灭加米拉的决定。

对冷战格局的辛辣讽刺，本集最精彩的一场演出，在于黑夜中科特队员们得知自己将要消灭的所谓的“怪兽”的真相时，心中的良知让自己对这次作战的正义性产生了质疑，不向全人类公布加米拉的真相，以对抗普通怪兽的方式将其击杀，秘密埋葬。巨大探照灯的光源创造出的背光画面，模糊了所有人的面庞，或许，此时看不见彼此间人类面容的科特队员，同失去人类之姿的加米拉是相似的。这种而后在川北弘一的平成哥斯拉系列中被大量应用，以塑造反面形象居多的演出，表明了实相寺与佐佐木守的态度，人类永远背负着罪孽，且终将抹杀最有一丝廉耻之心。最终，惧怕水源的加米拉被奥特曼消灭，临死前在泥水中痛苦挣扎的加米拉，令人心碎，在他的面前，各国国旗随风飘扬，他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口气，是想触摸自己国家的国旗，那面旗子，是星条旗。

本集的最后几幕，是加米拉的墓地，科特队员为其立的十字架，倾斜的山坡，被“驱赶”的站位以及夕阳的映衬下，正义失去了公信力，碑文上是对加米拉生前作为人对人类科学事业所做出的贡献的颂词，以抹去他名字的方式，而在井手队员的自白下，对本集做出的最终陈词达到了愤怒的顶点——“对死者都是这样，挑些赞美词儿说说罢了”。

本集得到了大岛渚的盛赞，“儿童节目能拍成这样，了不起！”，并为日后向实相寺伸出 ATG 的橄榄枝埋下了伏笔。在这一单元的两集中，实相寺仍未让奥特曼展现出任何的光线技能。

第三单元《怪兽墓场》《天空赠送的礼物》

随着《奥特曼》的制作步入尾声，实相寺昭雄与佐佐木守的组合也迎来了自己的最后一个单元。相对第一单元的童真，第二单元的愤怒，第三单元较为诙谐，但也在《怪兽墓场》中，实相寺的葬礼风格开始觉醒。

《怪兽墓场》讲述了从宇宙中被人类和奥特曼消灭的怪兽遗体所组成的怪兽墓地里掉落到地球上的无害怪兽辛勃，在人类的帮助将其乘坐火箭送返回宇宙的故事。佐佐木守首次提出了对奥特曼和人类消灭怪兽这一剧作行为惯式本身的合理性的反思，甚至早田进作为奥特曼的化身破天荒的对自己消灭的怪兽做出了道歉与忏悔的自白以平缓内心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