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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内|他离婚前的唯一恳求:书和游戏机得归我

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嘱我为新版《少年巴比伦》写前言,不写就不给我出书。我想,这本出版已经十五年的小书,时至今日再看,通篇都如赘言。叠加的序跋并不是因为我有更多话要表达,但也不想显得自己退步到失语的程度。多年来我被不少读者亲热地直呼为“路小路”,以及此后的小说,又不免主人公附体,这一篇文艺青年了,那一篇中年衰颓了。这当然都是虚构的,但也不能说全假。写第一部长篇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要经受阐释,以为只是一个劲地与那个年代的朋友们一起去阐释世界即可。一个作者要在小说中阐释并接受阐释,是有点费神的。自己动手写序跋,最麻烦的地方就是:自觉不自觉地在同时做这两件事。这是圣哲才能搞定的。

我想了很久,决定拿出一篇2021年写的杂文,作为后记吧,不知是否合乎体例。因我很少写杂文,写出来的句法也像小说,此生看来凑不成杂文集了,把它收录在这一版的《少年巴比伦》中,希望能留个位置。请不要介意。这篇关于电子游戏的杂文(其实它也是小说),与《少年巴比伦》多多少少还是有关联的。

从1984开始

1984年我十一岁,在某地级市工人文化宫的过道里,我堂哥带我来到一台游戏机前面。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电子游戏,就像不远处的舞厅里,一些成年的男人女人第一次知道他们是可以在公开场合搂着跳舞的。我被这一场面震慑,上百个青少年,大大小小,围在仅有的一台游戏机前面,那是一个纵轴飞行射击类游戏,没有故事情节,多少钱打一局我已经忘了。我没上去打,当时我口袋里的零花钱不会超过五角,而街机,是个吸金的东西。我和堂哥从黄昏看到深夜,一个纵轴射击游戏居然也能让我们这么痴迷。我一直期待堂哥能上去打一局,让我摸摸那根红色的操纵杆,但是他没有。他用口袋里仅有的五块钱跑到附近地摊上买了一本全译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那甚至不是新书,摊主跑到街对面的香烟店里拿出来给他的,且售价高于定价。过了几天他把书借给我看,再三叮嘱,只给看一晚上,不要让我爹妈发现。第二天他来拿书,我全看完了,什么都没记住。

此后一年里,我时不时跑到文化宫去看人打游戏,那里永远人山人海。游戏机添了一台,是坦克大战,那可比纵轴射击有趣多了,因为你可以朝四个方向发射,你可以找一堵墙挡住敌方的炮火,你一不小心还会轰掉己方的老巢。我看了很久,学业是肯定荒废了,从此不再会做数学题。某天打游戏的青少年们斗殴起来,玩游戏那位用水果刀捅了另一个人,然后跑了,挨刀那位抱着肚子倚在墙角喊痛。没人管他死活,大家都去抢操纵杆,敌方的坦克正蜂拥而至!

我父亲化工厂当时挺有钱的,教育科买了四台电脑,那时叫微机。微机房铺着地毯,挂着蓝色窗帘,常年无人。那些青工主要是教育他们不要去摸电门啦,学会DOS系统对他们有啥用,连科长都想不明白。我父亲当时在教育科做科员,他也不会DOS,老朱老王老张全不会,厂里就科长一个人会,全厂想不明白他为什么需要四台微机。后来看见他手把手教女青年打游戏,大家也就明白了。

那时放暑假我都在厂里,跟着我父亲混日子。在科长比较空闲的时候,我也想玩玩微机。我父亲面子大,科长帮我开了微机,打开游戏,还嘱咐我敲键盘轻点。那是一个类似贪吃豆的游戏,但更具象些,也更复杂,在一个平面上一边钻坑一边吃豆子和宝物,有几个怪在追。它设计了地心引力,当挖空宝物下方的泥土时,宝物会掉下来,压死自己或怪。这倒霉的游戏极其考验反应,最好是用操纵杆玩,但我当时只有一个键盘,非常费劲,经常把它当砧板一样狂剁,搞得科长相当不悦。我从来没能打过第二局,我在第一局浪费了无数时间,自己都有点内疚。我去工厂图书馆借《茶花女》,女馆员告诉我说,这本书是大人读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好像是一本少儿文学。我看完《麦田里的守望者》觉得打游戏浪费时间挺好的,四处闲逛也挺好的,手把手教心上人打游戏更好。

有天我打到工人下班还没收场,我爸来催我,科长已经走了。我爸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关机,情急之下,他直接伸手拔了电源线,然后拽着我回家。从此以后我们爷儿俩再也没被允许进过游戏房,不,微机房。

第二年我在楼上老常家看到了一台雅达利游戏机,那是真正的家用机。老常是我爸厂里的供销科长,他大概是吃了不少回扣,有这财力买游戏机,也可能机子就是别人贿赂他的。他女儿太小了,不大会玩,为了尽兴,老常把我和杨迟叫去一起玩。杨迟和我同岁,住老常家隔壁,念重点中学。我们在这台游戏机上消磨了一个又一个夜晚,具体玩的是什么我已经全忘了,可见游戏本身十分无聊,要的只是那份可以在家打游戏的优越感。杨迟的学习成绩越打越好,数学考全校第一。这充分说明了,人的脑子是不一样的,打游戏不耽误什么,数学好的就是好。我也没耽误,时至今日我可以这么说了。

比较可悲的是老常,他太痴迷于打游戏,没注意到他老婆跳舞跳出轨了,后来他一怒之下也出轨了,更可悲的是他没啥经验,遇到了拆白党。某天一群流氓冲到他家搬东西,他女儿抱着雅达利逃到了阳台上,那伙人渣,不肯放过她,在抢夺中那台游戏机直接飞到了我家院子里,砸稀烂,短暂的雅达利时代对我和杨迟来说就结束了。我得庆幸那女孩没有飞下来。

我初三那年,面临中考。和现在的小孩一样,中考分流很头大,一部分人念高中,一部分人只得去技校职校,较好一点的是中专。当时有个黑心老板在学校边上开了个小型娱乐房,两台红白机,四个台球桌,楼上是舞厅。游戏机是包时付费,一个叫做“加油飞机”的像素游戏,图像简单,容易上手,深受欢迎。假如用现在的标准来看,这是无比乏味的游戏,真不如去挤地铁,但是对于一群即将去念技校职校的少年来说,这恐怕是仅有的乐趣了。有趣的是,当时长得帅气的男生都在打桌球,气质略差的玩电子游戏。还有个别天才少年在楼上看叔叔阿姨跳舞,比如我。有天老师来冲场子,打游戏打桌球的一哄而散,我被堵了,我们老师在舞场里搜寻,搞得几个跳舞阿姨非常痛心,坚称没有其他学生了。老师没白费劲,他们从桌子底下抓到了我的一个女同学——上帝作证,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那里。为了成全我的名声,老师就说我和她早恋了,要不然的话,就得是阿姨来背锅。早恋就早恋吧。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类角色的电子游戏还是在工人文化宫的街机房,那是一个叫做“妖魔忍法帖”的游戏,日本出品,音乐做得很好。它有一个老套的故事情节:村里一个勇敢的小伙子为了救女朋友,出征去和夜行百鬼大战,他使用弩箭,使用洪水,使用火焰,他最后的对手是一个妖艳的美女头颅,仅有头颅,其他啥都没。我印象中,这个头颅最后会变成石像、魔鬼、骷髅,似乎在印证佛经里对于“情色”的阐释。比阐释更重要的是,我第一次认识到,电子游戏是可以有情节的,一个开头,一个结尾,当过程铺陈开的时候,会有一点激动人心。

不幸的是即使你有足够的钱也很难玩到结局,它像一个下了赌注又遭作弊的命运,你总是输,你心力交瘁,无数次夭折在途中,最终的完美结局从未出现。它真是像极了爱情。后来我把杨迟叫了去,他是打游戏的天才,但也通不了关。这感觉就像看《红楼梦》,我们的纯情少年杨迟一直不知道他的梦中情人史湘云是怎么个下场,谁都不知道。

红白机时代来了。之所以称它为“时代”,因为它是当时的娱乐主流,电子游戏真正进入中国家庭由此开始,且老少咸宜,说实话如今的PS5上很多游戏更像是为专业玩家设计的。当时除了任天堂以外,还有国产的仿制机,游戏卡极为夸张,一张卡里最多可以带几十款游戏。一机一卡,今夜无眠。我在红白机上又玩到了当年的坦克大战,这个游戏很适合消磨时间,它是我心目中“大众游戏”的典范,连我家楼上那个唐氏儿少年都能玩上一把。我曾经把这一节写进了小说——杨迟大学毕业后回到家,没找到工作,天天玩坦克大战消磨时间。白天整栋楼没人,由于这是个双打游戏,他不得不把傻子喊了过来一起玩,傻子还玩得不错,缺点是贪吃,要给他不断喂零食才肯陪着一起玩。这是真事,尽管这么写有点过分,它的背后当然隐藏着一些寓意,最主要的是,我觉得这件事有点惨。后来一些年份里,我们都爱写那种惨虐惨虐的小说。

我在红白机时代玩的最后一款游戏是光荣公司的三国,取名“霸王的大陆”,经典的SLG游戏被日本人搞了出来,而且没有知识产权,而且可以恶搞。比如说吕布这个形象在连环画里从来头上都没有两根翎毛,日本人给安了翎毛,成为吕布的标准形象。这一系列的游戏发展到最后,貂蝉穿着比基尼举着双锤在和关羽对打,要知道在中国传统文学和评书里——就没有一个女将能使双锤的,最多用个流星锤。可见我们神乎其神,但还是不够放得开。那阵子我们租了碟片在家看宫泽理惠主演的《西游记》,宫泽理惠演唐僧。

那几年我在工厂里上班,工厂当然不能玩电子游戏,不过手掌机发明了,那就是著名的俄罗斯方块。我是电工,这一节曾经写进小说里,但我带着手掌机去修电路没好意思写,太反社会了。国营工厂规矩挺大的,各种条例,上班不许看书都写清了,唯独没有“上班不许打电子游戏”。再说了,工人师傅有几个爱看书的?看书乃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行为,但是打电子游戏就不一样了,如果我揣着个手掌机去换灯泡,工人师傅还会帮我抬竹梯,很礼貌地要求借来玩玩,我换好了灯泡他们也不让我走,这样我就可以少换几个灯泡。在化工厂里,抽烟是不允许的,派烟这种社交行为无法实施,派个手掌机挺好的。这个游戏和坦克大战的共同点是老幼咸宜,女工也很爱玩。后来电工班有个同事一怒之下买了台game boy,可以换卡的日本手掌机,忍者神龟泡泡龙什么的都有,这太拉风。有天劳资科的妹子打电话到电工班,让他去换灯泡,并提醒带上游戏机。他很帅气,姓华,说自己是《唐伯虎点秋香》里面华太师的后代。我们都很蒙圈,因为华太师的两个儿子都是低能儿,但他偏要说,其实是后人编派的,俩儿子都是才子,他是其中一个的后代。这兄弟后来娶了劳资科的妹子,入赘做了干部家庭的女婿。华太师肯定没想到会是这样。

这是个欢乐年代,后来大伙下岗了。失业的人可能是真的没心情玩电子游戏的,也不会有心情看小说。我是个比较落后的人,去人才市场找工作(那时我有了一张野鸡大专文凭),上衣兜里还插着手掌机,有个HR姐姐告诉我说:你这吊儿郎当的样子不可能找到工作,注意形象。我很惊讶她对我说这个,她说我来的次数太多,而且形象鲜明,早已被她记在心里。后来我收起了手掌机,穿上了西装,她给了我一份仓管员的工作,把我送到了重庆,再后来,过了二十年,我把她写进了《雾行者》这本书里。

我兄弟杨迟比我更痴迷电子游戏,早在街机时代,我就带着他去打街霸。这是格斗类的游戏,人和机器打,人也可以和人打。这个大家都懂,但我们当时不懂。如果我扔一个硬币下去,打算和机器打一个通关,这时有一个陌生的少年走上来扔了另一个硬币,一通打斗把我打出局,我就得扔第二个硬币下去和他对打。如果我扔了二十个硬币还是没能打赢,那我就会变得脸色铁青,想在现实世界教训一下身边那小子。这种情况下,会有非常奇特的事情发生。比如我们四五个兄弟光着膀子叼着烟玩格斗游戏,忽然晃过来一个瘦弱的小子,孤身一人,扔了个硬币,赢了我们十局,则不免会怀疑:他是精神病还是派出所长的儿子?他不怕死吗?打人是不对的,但输光了钱含恨礼貌地撤退也是挺吓人的。我在街机房遇到过一个人在离开前对另一个说:“你别走。”这三个字杀伤力太大,短时间内,无辜的有辜的人全都逃光了。

家用机是安全的,很多事情,就在家玩玩算了。杨迟工作以后,也进了供销科,短期内挣到一笔钱,他立刻买了一台“土星”,这一世嘉公司出产32位的卡带式游戏机,略逊于同级别的超级任天堂,但它价格也相对便宜些。1996年,花了一千多元,卡带三百元一张。按通胀兑换成现在的价值,够买两台PS5了。那真是玩游戏不要命的年代。我第一次见识到了角色扮演类,也就是RPG游戏,著名的《梦幻之星》和《梦幻模拟战》。不过这笔钱很快打了水漂,1997年,64位的次时代游戏机出现了,到处都是水货,破解版光盘二十块钱一张。杨迟们终于初尝升级换代之味,作为游戏发烧友,此生他们都得为升级换代奔命,好在后来赚了巨多的钱,消费得起。

由于光盘游戏太便宜,我们进入了一个有游戏而来不及玩的时代,一些通关很难而没有意义的游戏被迅速放弃,世界观不正确的也撂。3D游戏的划时代意义不必再说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是,恐怖游戏和足球游戏出现了。我们忘记了天真的2D游戏,它将成为怀旧的一部分——人人如此,就不要嘲笑我中年堕落了。

体会一下玩游戏玩吐了的感觉吧,晕3D是一种娘胎里带来的病,在现实世界里不太会发作,除非你去考飞行员。经鉴定,我有这病,杨迟没有,我能做的事情就是坐在他身边看他玩。我们玩了很久,有一天杨迟的爸爸冲进来对我们大吼:你们可以去找个女朋友了!他就把游戏机搬到了一个单身住别墅的女孩家里,仍然是我陪着他,整夜玩。女孩在楼上睡觉。

那时他买到了《生化危机》和《钟楼》,非常吓人的恐怖游戏,头回玩恐怖游戏对人的心理是一种考验。凌晨三点,我们全都吓得尖叫,妹子从楼上跑下来也尖叫,叫了一次又一次。后来对门人家也在窗口狂叫,说你们叫床的声音太大啦。第二天警察来了,问了一下,到底是几个人在叫,如果多于两个是会判刑的。

我们一起玩游戏,一直延续到新世纪,杨迟结婚了,在上海买了房子,太太不是那个尖叫的妹子,而且憎恨电子游戏,挺可惜的。杨迟给新房置办的头一样电器就是PS2,每到周末喊我去玩,主要是玩实况足球。他太太在一边洗碗,经常摔摔打打,骂他不争气,创业挣不到钱,打游戏倒是很精,以前有个扫黄打非办的公务员很喜欢她但她没嫁,诸如此类的话。我们就很怀念那个住别墅的尖叫女孩。有一次我不小心把这话说了出来,就不太好再去他家了。

我们这一散伙就是五年。这五年里,我有了自己的PS2,坐在床上很寂寞地打着单机版游戏,香烟经常烫坏床单。我猜想自己会成为日本人,死宅那种,而且发胖,视力欠佳。我已经失去了在烟味汗味弥漫的游戏房里颠倒人生的能力。有一天我想起了杨迟,他告诉我,离婚了,房子全都给了前妻,现在住在一间没空调没电话也没窗的的租屋里。他离婚前的唯一恳求是,我的书和游戏机得归我,其他都不要了。前妻很高兴,请统统挪走。我去探望他,就在那间屋子里,我们打开PS2,又玩了一天的实况足球。后来我们心跳全都不对了,因为抽太多的烟,那小屋里全是一氧化碳,深夜我们跑出去透气,谈谈文学和人世,喝了点酒,找了个街机房玩了一会儿格斗游戏。这回没有小崽子过来扫兴,在新时代里,人们看见醉鬼都是要绕着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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