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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爆雷公司里的孤勇者:“对别人有伤害的工作,我宁可不做”

2022年4月2日,北京,中关村软件园,开课吧办公楼。(视觉中国/图)

4月2日:“同学你好,咱们的返现我已经提交上去了,因为返现学员较多,部分财务老师因疫情被隔离在家中,进度会慢一些。”

4月28日:“同学你好,返现延迟到8月了,同意的话,有统一的礼品给大家。”礼品是iPad、AppleWatch和AirPods。

……

北京开课吧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开课吧)爆雷的前两个月,学员们源源不断地收到不同的托词,被告知拿不回学费。他们报名了这家在线教育公司为引流推出的“奖学金班”,并得到承诺,缴纳的学费可在学习后或考试后返还——这样的销售话术,过去两年间,开课吧数千名员工向学员们重复过许多次。

所以爆雷之后,学员们很难不认为开课吧所有员工都是骗子。但如果你问销售晨晨,她会告诉你,她从不说假话。当她向学员们兜售奖学金班时,她真诚相信自己在做一件好事。

开课吧上线于2013年。在过去两年里,开课吧获得融资并急速扩张;从2021年年初到年底,员工人数从1000人迅速上升到6000人。

但到2022年6月底,开课吧的创始人兼CEO方业昌发出一封内部信,称自己目前已经负债十多个亿,而公司每个月的现金流缺口在1亿左右。同一个月,开课吧的员工社保断缴,薪水停发。

随后,外界听到了开课吧内部孤勇者的声音——他们曾试图在公司不当决策时踩刹车,在公司摇摇欲坠时发出警告,在公司爆雷后带领学员维权。

奖学金班

开课吧是晨晨获得的第一份销售工作。她在2020年进入公司,当时一周5天,起码会进3批新人,每批几百人,一轮面试,不要求工作经验,“话能说顺溜就行”。

开课吧的销售分成三步:从各平台上通过短视频、直播卖1元课,课程涵盖考公考编、考研等,购买了1元课的人被叫做“线索”;销售向“线索”发送1元课链接,这在内部叫“转化课”,明星导师在课上继续推销,销售负责说服学员补费加入“奖学金班”;缴费学员被分给班主任,班主任说服学员缴纳更多课程费,从6000元到3万元不等——金额越高,返还条件就越低,对于学员来说,没有比这更有吸引力的条件了。

晨晨没几个月就把这份工作做得游刃有余。销售发送的物料是日积月累的“集体智慧”,她的电脑桌面上摆满了不同的文档,她多数时候都只需要复制粘贴。

但她也是拿过全组业绩第一名的好销售,能笃定地报出产品的各种好处。

晨晨出身小城市,在她的认知里,有什么比在线教育更公平的事情呢?她甚至劝两个下单买9800元课程的学员换成19800元的“全额奖学金”——如果学员没通过考试,学费全退,考过了也可以退80%。这本该是班主任的工作,和销售无关,但她相信这更好、更划算。

遇到有人质疑,她就从走进公司旋转门开始打开摄像头,拍一段小视频发过去:公司外墙上贴着大大的标志,穿过旋转门是宽敞的大厅,格局用蜿蜒如沙丘的木色书架隔开,架上摆满了书;工位亮堂堂,做研发工作的人面前都摆着苹果一体机。

到现在为止,她都怀念在开课吧的日子——每天给学员发信息到夜里11点,开完会都12点了,可第二天还能精神抖擞地去上班,销售提成是吸引力之一,但和学员之间的联系同样让她期待。

每当有学员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开课吧的两轮融资就是最好的答案:2021年7月11日,方业昌40岁的生日,他发了内部信,宣布开课吧获得了B1轮的6亿融资——“公司需要扩大经营规模,未来要上市,所以需要更好的数据增长。”钱来自投资人,用户增长是对投资最好的回报。

这样看来,“奖学金班”甚至有点劫富济贫的意味。“只要你说返现是真的,不会有人不心动。”90后大力在2022年3月入职开课吧做班主任,那时他与晨晨怀有同样的信心。他说自己从不承诺无法保证的事,从网上看到一些返现不及时的差评之后,他去找领导核实,但对方拍着胸脯告诉他,一定会返钱,“或早或晚,但绝对不会不返。”

工作任务和提成推着晨晨和大力往前走,他们没觉得公司会撒谎。但他们的信心在2022年的春天消失。

炸碉堡

2022年4月,在大力的部门,“炸碉堡”开始了。

大力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但对长期负责奖学金班的人来说,“炸碉堡”已成为一个惯例——每一个学员答应延迟退费3个月,班主任就能从中得到3%的提成。没人发现这是公司爆雷的前兆,毕竟前几次“炸碉堡”尽管延迟数月,学员们还是会收到退费。

高昂提成让大力的同事们干劲十足,他第一天就听说有人拿到6万多元的提成。但一个月之后他们就会知道,数万元的提成和学员的退费一样,不过是公司的空头支票。

按照公司提供的话术,第一波“炸碉堡”理由是财务受困,第二波诱饵是发奖品。但对于那些由大力做“二次转化”的学员,他挨个打电话过去,既没提财务在家,也没提送电子产品,而是如实相告:“公司现在确实没钱了,你们就算不延迟,也没有别的办法;如果有名额,我就帮你们争取。”

大力知道有些销售会夸大其词,“我用我下半辈子的幸福向你保证!”但他自称开不了这个口。上一份工作是一家K12公司的销售,他试用期的前两个月一单都没成,最后不得不自己花钱下了一单,才通过了试用期。

后来他研究了那家公司的课程,觉得质量不错,听得懂也做得了题,就向家长们解释:“我就是嘴笨,只能说大白话。”性格、习惯和特长综合在他身上,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效果,“有时候人就是得笨点,别人才会相信你”。

那家公司裁员后,他入职开课吧,一个月之后,大力就没法信誓旦旦了。他看明白了,开课吧发不出钱来。一点犹豫后,他向学员直言最后的出路——按闹分配。他甚至用工作手机为一个学员打了人民网的投诉电话,后来电话号被公司反查到他头上,客诉中心的员工找到他:“挺好,佩服。”

6月,一位被欠薪的员工在钉钉上拉了三千人的大群,里面既有员工也有领导,山东、济南和杭州的所有同事在其中讨薪。大力找到了机会,马上扯着嗓子发语音,控诉公司对学员的欺骗。

他部门的领导赶紧来安抚他,“你把群退出来,我给你解决一个学员的问题。”他说,也有销售和班主任发信息给学员,建议他们尽快报警、维权,但公司发现之后迅速把这些员工的账号下线、注销。

最后,当报警也无法退费时,冲突爆发了。

6月29日,方业昌发布了内部信,称自己已经负债十多个亿。第二天,晨晨提交了劳动仲裁。

这一回,碉堡真的炸了。

下沉

相比于晨晨和大力,前员工诚志更早预见到碉堡失守。对于他来说,开课吧从一线城市“下沉”到三线城市的过程,既意味着在线课程质量的下降,也为爆雷埋下了伏笔。

他在2013年入职开课吧的母公司慧科教育科技集团。在慧科最初的架构里,开课吧只是业务之一,但受疫情影响,在线教育的风口出现了。2020年8月26日,开课吧正式从慧科集团拆分,并独立获得5.5亿元人民币A轮融资,由高榕资本和高瓴创投联合投资。

诚志加入到开课吧的课程研发当中,带着11个统计和计算机专业毕业的硕士生一起,开始着手做一门数据分析课,光是课程大纲就打磨了一个多月。诚志回忆起这一段经历,说这是他在开课吧最好的时光。

随着公司的扩张,诚志感受到了教学模式的改变。当他提出希望更新一门关于Python的课程,砍掉太难的爬虫部分,加入更实用的自动化办公部分时,一位公司高管提出反对:与其迭代旧的内容,不如开一门新课。“新业务才有增量,旧的有什么增量呢?”他问。诚志语塞。

这时,先制作再销售的课程策划模式已经发生了变化:直接根据课程大纲直播、卖课,然后再录制课程视频。奖学金班也大面积铺开,比起课程质量,用更多课程吸来更多现金流成了正事。

后来,诚志因为私事暂别公司,在这段时间里,IT教育失去了公司的流量,考研、考公和考编、短视频变现才会被推上信息流,他做过的视频还在数据库里,但部门成员已经慢慢离开公司。

一位员工提起一位联合创始人说过的话,“三线城市和一线城市是不对等的,只有互联网能让生活在三线的人听见一线城市的课。”公司使命里有相似的表述,“让每个人都能公平和便利地获取优质教育服务。”

开课吧要开始“下沉”三线城市。但他知道,这个表述的同义词是“割韭菜”。

恶性循环

在开课吧疯狂下沉和割韭菜的扩张里,不是没有过质疑的声音。王兴在2021年秋季离开一间K12在线教育公司后加入开课吧,接近管理层,负责筹划与未来上市有关的业务。由于工作职责,他不得不对很多事情叫停。

王兴试着将公司高额信息流投放中不必要的开支降下来,但没能成功。总结、汇报的数据中有更多猫腻,投放团队在向管理层汇报工作时,会修改数据呈现的底层逻辑,“有时候同一个用户购买了1元课,会被算在两个主播的头上,让数据更好看”。

课程的开发和售卖中问题也不少,短视频培训承诺短期变现,3D建模培训承诺可以就业,承诺不能兑现,用户大量投诉。王兴试图解决,但问题在更深的公司结构上,“内部变化太快了,变现、就业都是明天的事,但项目负责人到时候还在不在公司呢?今天课程卖出去就有今天的提成,没人管明天。”

再向下细究,谎言诞生于机制。

诚志说,与他熟悉的公司合伙人评价开课吧是“一言堂”,没有人能推翻创始人的决定。王兴也表示,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就连“炸碉堡”送iPad的条件,也是创始人与财务负责人的共同决定。得知此事的王兴又向财务提出反对,对方表示,自己无能为力:“现在就是(返现)付不出来,一分钱没有。”

有新加入开课吧的合伙人对奖学金班模式提出质疑,于是逐步被边缘化,得到“没有战略思维”的评价。王兴也质疑过奖学金班。当时总有各种部门的人告诉他,奖学金班的返现要往后拖三个月,王兴问,“那三个月就能付出来吗?”

没人能回答,也没人能踩刹车。

对员工和供应商也一样。在申请劳动仲裁以前,晨晨在钉钉上发私信询问发薪水的时间。创始人答复“6月末发工资,之前欠的全发给你”,但未能兑现。在一条受访者提供的对话里,供应商表示6月底去北京面谈,创始人还给他写了返款计划表。

每一个环节的问题使公司陷入恶性循环。“如果你能坚持到下一轮融资,那这笔钱烧完,就没事了。”王兴说,每个人都在这样安慰自己。

“你知道什么叫急转直下吗?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的体验,今天活得挺好,招员工、租办公区,装修,突然一下,不行了。”

截至发稿,南方周末记者多次通过电话、短信联系开课吧创始人方业昌,未获回应。

2021年8月16日,北京一地铁站的广告牌全换上“开课吧”职场在线教育广告。(视觉中国/图)

裁员

在开课吧急转直下的2022年4月,王兴承担起本不属于自己的裁员工作。他想,如果能留下精英,降本增效,开课吧反而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一部分原因是希望公司活下去,但更重要的是管理层大多保持沉默,HR无法推动工作,在他办公室里急得掉眼泪,王兴实在不忍心。

一个参与工作的HR脚骨折,没钱做手术,拄着拐来上班;每个HR都阴沉沉,知道自己是裁员的最后一步。王兴开始裁员的第一步,就不得不裁掉了自己招来的新员工,一个入职一周的年轻人,家中刚刚发生了重大变故。

裁员没有细则,只有一条,没有赔偿。员工们知道一旦离开,过去的欠薪就打了水漂,大多不同意离职。

他们能想起一连串方业昌对员工释放出的善意,比如在慧科创业那几年的元宵节,所有员工一起加班,方业昌拿着一沓钱出现了,一人发一两百块,数额不多,是个心意,“哥几个辛苦了”。王兴入职不久,有位销售在团队PK里输了,吃了酸柠檬,随后在大群里控诉、提了离职,方业昌在高层会议里泣不成声,认为是公司让员工受委屈了。

但这一次裁员,让晨晨、大力和同事们彻底丧失了对开课吧的信任。走了没有赔偿,留下没有薪水,员工瘫在工位上或者在楼下散步,晨晨收到后台发来的“线索”,也不想多费唇舌,“我心里也打鼓,怎么能卖出去?”

一天晚上,一个在三盛大厦办公的同事来找王兴。“你怎么还开空调?”对方问,“我们不开空调,不能让他们舒舒服服的,得把人热走。”

王兴被这句话触怒了,他冲到方业昌的办公室:“我上一家公司连裁6轮,从来没发生这样的情况。就算没有钱,但你不能让人没有尊严地离开。”当时公司刚刚将社保和公积金系数降到最低,方业昌捂着心脏,一直叹气。

行动

离开开课吧的员工们,不止一个感到了背叛。这既包括被拖欠的薪水和社保、大规模的裁员,也包括信息不畅时,员工们向同事和学员撒的谎。

晨晨说起一位退费被拖欠的学员,在县城做事业编工作,一个月两三千块的收入,在开课吧爆雷之后连外卖都不敢点了。她当时的推销有多真诚,现在就有多着急。提交劳动仲裁之后,她趁着企业微信没下线,马上把自己微信号的截图发给买过自己产品的所有学员:“快点加我。”

接下来,她硬着头皮拨通了第一个电话。“你知道开课吧最近的事儿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后来,企业微信被下线,她又打开钉钉,查询聊天记录里留下的订单信息——终于补齐了遗漏的两个学员。

她挨个拨通电话,短则十几分钟,长则一个小时,向学员们解释开课吧资金断裂、发不出钱的现状,并建议他们尽快报警——没有一个人发脾气,在延迟支付的几个月里,学员们已经认清了这个现实,于是冷静地表示理解、道谢,并加入了她组建的微信群,在其中分享报警、投诉的信息。

大力则为数个自己“转化”过的学员垫付了分期付款——其中有数月不能发工资的三线城市小职员,也有刚毕业的大学生。他说自己毕竟拍过胸脯,他的信誉比这几万块值钱多了。

从7月开始,他在直播间里向学员介绍维权的途径,与离职的前员工连麦,还原当时开课吧资金断裂却扩大招生的细节,并且冲方业昌喊话:“只有方亲自站出来给交代,我们才能理解。”在他组建的微信群里,开课吧受害者登记的信息越来越长——遍布全国的全职宝妈、无收入的大学生、小城职员,到目前为止已经有过万人,其中大多数的已偿还金额都是0。

而王兴,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向过去的明星导师喊话,要求他们向开课吧施压。他联系了社保被断缴的同事和下属,带着他们想办法补缴社保。

不公感催着他们去公开自己的经历、与同事和学员交谈,但不管大力、晨晨还是王兴都了解现实,所有学员和离职员工再没收到返现和补偿。但与此同时,开课吧在职的班主任依然源源不断地发信息给学员们,希望他们参与“换课计划”——放弃返现,换几门课程上。

离开开课吧之后,王兴并没有马上找下一份工作,最后的裁员让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以前他有焦虑,一份工作结束马上就去找另一份,但现在他想,可能并不是所有工作都值得做,“如果对自己、对别人和对社会没有价值、反而有伤害的工作,我宁可不做”。

他去面试,也是做在线教育的公司。对方一开口,说“我们也是贩卖焦虑”。王兴不认可,但“没办法,这个行业就是这样”。王兴出了公司,头都没回。

诚志也一样,他加入了一家公司,做数据分析的课程,没几天就发现味不对。同事既不知道怎么做内容,也不知道完成学习的学员应该具备什么能力,而是抄了一份竞品的课程大纲,根据大纲卖体验课,直播转化,再报一门高价的正价课。

这一份新工作,他是负责直播转化的老师。公司提出要求,“不要讲知识点,不要讲干货,要多讲段子,得把学员吸引过来。”

“我不抵触商业,但我想对得起人家花的钱,想卖有价值的东西。”

算了,诚志辞职的时候想,自己也不用马上就工作。

(文中晨晨、大力、诚志、王兴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庞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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