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莲塘浮生——福建闽侯程氏家人传说(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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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二,相隔990年的两次“闽变”
话说1934年1月7日星期天,早饭之后,住在灵响的初二生林友玲就来到了相隔几分钟路程的吉庇巷人为有肉绒店。
她把自己改写的啼嘛诗给天尺看。
“炮响新郎来接亲,鼓乐齐鸣慑芳心。此去嫁作他人妇,家书一纸抵万金,最是不舍我娘亲。”
对友玲这作品,天尺是先赞后拍砖。
赞她写得“幼雅(文雅)”,写的是诗,又拍砖说:“诗伓好唱。”诗不好唱。
友玲不高兴:“啼嘛诗伓是诗?”
天尺:“啼嘛诗名号啼嘛诗,实际是歌,(他用国语说)是哭嫁歌。汝嚽无办法唱。”啼嘛诗名叫哭泣诗,实际是歌。是哭嫁歌。你这没法唱。
“啼嘛诗”直译是啼哭诗,但程老汉一直将它译作“哭嫁歌”,原因有两个:一,“啼嘛诗”只用于哭嫁,不用于其他场合;二,它不是供诵读的,是供歌唱的,是配乐能唱的文字,所以译为“歌”更贴切。
友玲的啼嘛诗里,“家书一纸抵万金”化用了杜甫老师的名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从写诗的角度讲,这句还真写得不错。
诗词写作中,用典、化用、借句、仿写和改写是常用手法。
今人看到名人诗句里有化用、借句、仿写和改写,就大肆嘲讽,说人家抄袭。
不懂装懂,贻笑大方。
友玲自己对这一句最满意,偏偏天尺还猛砸这一句。
前面讲友玲的作品是诗不是歌,还是个中性评价,没有褒贬,这下天尺要褒贬了。
天尺先用国语读了一遍“家书一纸抵万金”,然后说:“只句卖着。依玉姐俪是趁只呢吉庇巷做遘南后街,两脚伐其事计,多使写批?”这句不对。依玉姐只是从这里吉庇巷嫁到南后街,两步伐的事情,哪用写信?
做=做亲、成亲。
福州人讲女子出嫁到什么地方、什么人家,可以简化成“做到……”
福州话里,批=信。
闽南话也这样。
近代史上有一种海外华侨寄给国内亲友的带汇款单的家书,就叫“侨批”、“番批”。
(上图:新加坡华侨林元余寄给福州南台三保街林细俤的番批,印有啤酒的广告。)
被天尺这样拍砖,友玲很生气,用国语说:“写诗就是可以夸张啊!”
天尺也用国语回答:“可是不能无中生有。杜甫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福州哪有烽火?”
友玲来劲了,说:“诶,你不知道吧?福州马上就要遍地烽火。”
天尺切换回福州话频道:“汝野讲!”野讲=胡扯,瞎说。
友玲说:“仱外斗势着礼大拍汝都卖八。”现在外头正在大打你都不知道。
友玲说的是闽变。
头年(1933年)11月20日,被蒋介石派到福建剿共的第十九路军,因为不满蒋介石不抗日只剿共的政策,宣布反蒋,在福州成立“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
福建省“立国”,一省变成4省:东部的福州、宁德一带为“闽海省”、北部的延平(南平)、建瓯一带为延建省、南部兴化(莆田)、泉州一带为兴泉省、西部龙溪(漳州)、汀州一带为龙汀省。
(上图:“中华共和国”版图。)
“延建省”和“龙汀省”的西边是中国共产党建立于闽赣边区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苏维埃红色政权”。
1931年12月1日,《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执行委员会布告》宣告:“从现在起,中国疆域内有不同的两国。一个是中华民国,是帝国主义的工具。另一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是剥削与压迫下广大工农兵的国家,他的旗帜是打倒帝国主义、消灭地主阶级,推翻国民党军阀政府、建立苏维埃政府于全中国,为数万万被压迫被剥削的工农兵士及其他被压迫群众的利益而奋斗,为全国真正的和平统一而奋斗。”
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这个目标在18年后的1949年实现。
(上图: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国旗。)
十九路军在福建搞的那个“中华共和国”先天不足,既没有得到中国共产党的支持,也没能得到国民党内反蒋派系的支持。
原先吓得要命的蒋介石一看这阵势就安了心。
他紧急调派8个师的兵力入闽,十九路军迅速溃散,5个军力4个军临阵倒戈投向蒋介石一边,剩下的没倒戈的最后也都缴械。
3年之后的1936年12月12日,在西北剿共的张学良、杨虎城,同样也是不满蒋介石的不抗日只剿共政策,他们采取了另一个办法,是发动兵谏,直接逮捕到西安督战的蒋介石,达成了逼蒋联共抗日的目的。
就在友玲跟天尺说话的1934年1月7日,蒋介石的军队已经将十九路军收拾得差不多了,正在朝福州进发。
友玲怎么知道这些?
因为,她的祖父、南台景晟木行的老板林景才,是十九路军的拥趸。
林景才为什么拥护十九路军?
因为十九路军反蒋,而林景才恨蒋。
林景才的独子林皓民之死,从宏观来讲是死于蒋介石的清党剿共政策,从微观来讲是死于福州清党剿共的急先锋林寿昌之手。
林景才一直想着,要借助某个势力的手,杀了林寿昌,报杀儿之仇。
哪个势力都行。
他曾经通过亲家吴卓翰结识省主席杨树庄的亲信副官曹恩敏,一个企图救他儿子的恩人,想通过曹恩敏来影响他的长官杨树庄,杀林寿昌。
这当然不是短时间可以达到目的。
没想到,刚跟杨树庄搭上线,杨树庄离职了。1932年2月,福建省主席换成淞沪抗战的“功臣”蒋光鼐。
林景才就又靠近蒋光鼐。
十九路军就是蒋光鼐在淞沪抗战之后从上海带到福建来剿共的。
闽变就有蒋光鼐一份。
所以林景才顺理成章地拥护蒋光鼐他们搞的中华共和国。
(上图:蒋光鼐。)
只要能为儿子报仇,谁都行啊!
当然林景才不会跟家人讲这些。
但他那些日子在忙着为十九路军打call,为中华共和国打call,这是全家人都知道的。
但天尺不知道这一切。
因为,福州城里一切如常,既无“烽”来也无“火”。
友玲说的外头正在“大打”其实也没怎么打,没有阵地战,没有巷战,没有攻城战守城战。
而且,零零星星的战斗,都发生在福州以外的地方。
如果把时钟从这两个少年人说话的1934年往回倒拨990年,去到公元944年,那时候,福州也发生了一次“闽变”。
那年的农历三月十四日,闽国乱臣贼子、窃国大盗朱文进弑杀闽国皇帝王延羲及其在福州家族50余口,自立为皇帝。
这也是“闽变”,闽国之变。
本书第56章讲到,朱文进弑君篡闽半年多之后,闽国的反朱文进势力从闽北闽南两头合围福州。
一路上不时有军队行军、冲啊杀的,但闽国其实并不是“兵荒马乱”,普通百姓的正常生活并没有遭到严重影响。
990年之后的闽变所引发的蒋介石“中央军”8个师的兵力来剿杀十九路军,基本上也是这样。
本来天尺跟友玲在争辩的是,友玲的诗到底是不是无中生有,突然往斜刺里岔开,变成了福州有没有烽火的讨论。
两个少年人都不知道若福州真有“烽火”会是个什么样子,所以这个题目没能继续讨论下去,又被天尺拉回了友玲的诗。
天尺说:“在汝怎样讲,就算福州有‘烽火’,写批乞依玉姐也无乇使。依玉姐伊复卖八看批,伊卖八字。”随你怎样讲,就算福州有“烽火”,写信给依玉姐也没什么用。依玉姐她又不会看信,她不识字。
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
友玲无言以对。
冷场。
这时候有顾客来买肉绒,天尺就去招呼顾客。
两个少年人说话之间,不时会有顾客来买肉绒、油渣、猪油、猪皮之类,这时候友玲就会停下不说话,天尺就会去招呼顾客,等顾客走了他们才继续争论。
等这位顾客走了,友玲转守为攻:“依尺,汝写其哩?”你写的呢?
天尺说:“我俪写半阑下,唱乞汝听会使卖?”我只写了半半拉,唱给你听可以吗?半阑下=半半拉。
友玲:“头先我远远看见汝屈只呢礼写,拢总俪几句固礼未写完?”刚才我远远看见你在这里写着,一共才几句还没写完?
天尺:“我想是想好了,未抄出来。我唱乞汝听。”我唱给你听。
天尺就唱了:“炮响新郎来接亲,啼嘛有泪野伤心。卖舍我罢共我奶,依平依雄两隻弟,厝底侬变外家亲。”
翻译成普通话是这样:
“炮响新郎来接亲,泪水汪汪很伤心。不舍我爸和我妈,依平依雄两个弟,家里人变外家亲。”
外家亲=娘家亲戚。